• 萬壽精神,萬壽無疆! 為祝賀莊萬壽教授八十生日而寫 2019-01-12 本文刊載於民報

 

1978年底美蔣斷交時,通往美國大使館的中華路遭封閉,以防民眾向美國大使館聚集。莊老師到現場拍下這張歷史見證。圖/作者提供

1978年底美蔣斷交時,通往美國大使館的中華路遭封閉,以防民眾向美國大使館聚集。莊老師到現場拍下這張歷史見證。圖/作者提供

三十幾年前我初任大學教職時,就對自己有一個期許,做一個大學老師必須扮演三種角色(發揮三種功能):第一、他必須是一個認真教學的好老師;第二、他應該是有其專門研究領域的學者;第三、他應該是個關懷時代社會,勇於針貶時政的知識份子。

在台灣的學界中,這種「三合一」的學者比例並不高,莊萬壽教授是少數中的一位。他不僅是一位桃李滿天下的好老師,也是一位學富五車的文史學者。與一般研究中國古代文史的學者不同的是,他是一位如司馬遷所言能「通古今之變」的學者,之所以能夠如此,正因為他是一位關懷現實社會,勇於鍼砭時政的知識份子。

彭明敏教授有一段非常貼切的話這樣形容莊萬壽教授:

「印象中,台灣許多從事中國古籍漢學研究的人,往往在浸漬在中文古籍(特別是儒家典籍)之後,就「醬」在其中跳不出來,不僅建立不起現代性的價值,在國家認同上,也跳不出大中國的框架。而莊萬壽教授卻是難得少數精研中國古學而不為中國古學所惑的學者。他精通中國古籍文典,卻能以現代社會的價值、現代國家的觀點,並立足於台灣的主體,來加以剖析批判。讀者諸君如若不信,翻閱本書〔按:《中國民族主義與文化霸權》〕有關中國民族主義的分析、對中國霸權思想、儒教文化的批判,便可知曉。」(見莊萬壽《中國民族主義與文化霸權》一書彭明敏序)

彭明敏教授對莊萬壽教授如此深刻的瞭解,源自一段可貴的因緣。請看彭教授的回憶:

「一九九二年我結束在海外的流亡奔波,回到闊別二十多年的台灣。有一天在自立報上讀到一篇題為〈中國論〉的文章,驚為天『文』,作者名叫「莊萬壽」。老實說,當時對這個名字還很陌生,因為流亡在外,無法詳知島內的訊息,難免孤陋寡聞。但是那篇文章卻深深震撼我心,我忍不住寫了一封信給這位作者莊萬壽教授。直到今天,我還保留這封信的底稿。我的信是這樣寫的:

『萬壽教授:拜讀了自立報上大作『中國論』,衷心欣佩!它從歷史文獻探討『中國』一辭的內涵,並作透徹的剖析,對於有關爭議,實有澄清的作用,非常難得。目前台灣所需要者,就是以這類文章來啟發民智。先生若能對這類問題,繼續論述,則台灣人民幸甚矣!…』

從此,我認識了莊萬壽教授,並與他成為至交。而莊教授也果然如我所期待,不斷地「對這類問題,繼續論述」,奮筆不輟,不斷寫出振聾啟瞶的著作。」(見同上出處)

我初次讀到彭教授以上的回憶時,非常驚喜而感動,因為沒想到我與莊萬壽老師認識的途徑,竟然和彭教授一樣都緣自於寫信給莊教授。所不同的是,彭教授寫信給莊教授是前輩對後輩的肯定,我則是晚輩對師長的景仰。事情是這樣的,1988年5月我在《民眾日報》上看到一篇談論台灣地名的文章〈地名權論〉,呼籲喚醒保護地名意識,是發揚鄉土文化的當務之急。通篇論述讓我心有戚戚焉,作者是「莊萬壽」,我久聞其名但未曾仰見。於是我用毛筆寫了一封信寄去莊教授任教的國立台灣師大國文系,表示我的認同與敬意。我當時喜歡用毛筆寫信,自以為瀟灑,沒想到數天後接到莊教授的回函,打開信一看,雋秀的毛筆字體躍然眼前,我自覺相形見絀。和彭教授一樣「從此,我認識了莊萬壽教授,並與他成為至交」。但言「至交」恐有「無大無小」之感,因為論年歲,論學問,莊老師都是師長輩,我是晚輩。不過,以莊老師的民主心態,他往後都一直當我是忘年之交。

莊老師的著述非常豐富,他以研究中國古漢學為起點(他的同事稱他「老莊」,他本身也剛好深研中國的「老莊」哲學),漸而延伸到台灣的文化歷史。他寫學術專書,也寫啓蒙大眾的文章。一般大眾若無暇讀其專書,起碼應該閱讀他解構中國華夏民族主義的《中國論》,以及建構台灣主體文化的《台灣論》。

莊老師的許多概念清晰的論述,是我教學的好材料。例如他闡述台灣海洋文化的文章中,對「海洋文化」有極切要的解釋,是我上課時常常引用的:

「海洋文化,基本上是隨人類海洋活動的能力,如利用船舶航海、探險、捕魚、交易、戰爭...諸質量的提昇而形成。」「海洋文化的特質是流動性的、開放性的、多元性的、包涵性的。但它必須是以外來文化加以發展為前提的。到十五、十六世紀,世界新大陸、新航路的開拓之後,接著美、英、法諸國的立憲、獨立、革命與民主政治的推動,顯示海洋文化的意義是包含海權思想、國際貿易、自由經濟、民主政治、與多元文化。」(莊萬壽〈臺灣海洋文化初探〉)

深研中國古漢學的萬壽老師,對我們南島語族的平埔歷史,也極關注,以下試引一段他對弱勢的南島語言的消失的歷史解釋,獨到而深入,莊教授指出:

「儒化是從社學開始﹐而社學的對象是從兒童開始。到十八世紀中葉﹐當時平埔族村社﹑家庭組織尚在﹐但受過儒化教育的兒童﹐不斷的成長﹐進入村社﹐改變平埔族社會的文化價值….」「平埔族的儒化成功﹐繫乎官方掌握兒童教育之權。二百年平埔族的滅亡史﹐就是兒童從我族出走的歷程。…我們可以從文獻看出﹐『番童』漢化的服裝﹑語言是在引導平埔族的流行風尚。可能到十八世紀的下半葉﹐平埔族青少年逐漸全面閩南化或客化﹐而不限於學堂的學生。這是平埔文化的第一聲喪鐘。 」(詳見莊萬壽〈台灣平埔族的儒化〉、〈台灣平埔族如何消失?〉

莊老師這句「平埔族的儒化成功﹐繫乎官方掌握兒童教育之權。二百年平埔族的滅亡史﹐就是兒童從我族出走的歷程。」,幾乎可以看成外來政權(自清領以後,歷經日治到國民黨統治時代)對台灣語言文化政策的近似模式。這樣的史觀,也只有立足於台灣的主體立場才有可能洞察。

莊老師三十歲執教於師大國文系,1983年赴日本京都大學任招聘教授,為兩國的文化和教育貢獻良多。他更戮力推動台灣的文史教育。如擔任台灣師大的人文研究中心主任的五年內,全力推動台灣最早的校園本土文化 (詳見本書許俊雅文),規劃台灣師大的台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也協助我任教的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後來擴充為「台灣文化研究所」)的創設。莊教授於台灣師大退休後,又南下長榮大學主持台灣研究所的創設,並捐贈百萬元獎學金給長榮大學。

莊老師不僅從事「漢學」與「台灣學」的學術研究與著述,不僅奔命於台灣文史教育的推廣,他更關心時局,觀察時政,參與社會運動團體,經常走出書房,走出學校,投身於街頭與群眾之間。

以下這兩張照片,是1977年中壢事件時莊老師在現場拍攝的歷史見證。

再看以下這張圖,1978年底美蔣斷交時,通往美國大使館的中華路遭封閉,以防民眾向美國大使館聚集。莊老師到現場拍下這張歷史見證。

以下這張,則是美蔣斷交消息一出,康寧祥競選總部貼出緊急通告海報,呼籲大家冷靜。莊老師也到現場拍照留影。

像這樣親臨事件現場拍攝的照片,莊老師留存了數千張,今天都已成為珍貴的歷史照片。可見莊萬壽教授對時政的關心,也可見他是一位極具歷史意識與現實關懷的知識分子。以上所舉的照片,就是我在寫《台灣史100件大事》時,老師提供給我的。

極富歷史意識的莊老師對於地名、史跡,非常重視。

今天捷運淡水線有一站叫「唭哩岸」,這個名字就是因莊教授的呼籲,有關單位決定以該站附近早年凱達格蘭族的「唭哩岸社」來命名。

當史蹟被無歷史意識的官方破壞時,莊老師也挺身而出,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為了台北刑務所遺蹟(台北監獄圍牆遺跡,在愛國東路底、金山南路交叉口附近)即將被拆毀,帶頭出面抗爭(見下圖照片)。莊老師指出,「在這裡死的,有林少貓、羅福星…。一直到1945年美國轟炸台灣的飛行員被打下來有14名俘虜也在這裡處決。 這一塊綠草地上面有一排的日本獄官宿舍被拆掉。台北刑務所的死囚空間成為沒有名稱的小公園,沒有紀念碑。圍牆裡面的大監獄,台北刑務所,台灣著名的人物都在此被關過,林幼春、蔣渭水、謝雪紅…等等。到二戰後政治犯人辜振甫的嫂子丶,二二八事件時二七部隊的隊長,還健在90多歲的鍾逸人…」「韓國志士趙明河,因在台灣台中刺殺久彌宫邦彥王(昭和岳父)未遂。也被處死於台北刑務所」「台北刑務所是台灣許多重要歷史人物,如治警事件等等的共同空間,我們堅決一定要保留,反對開發。台北市中心從總統府到「中正廟」都是外來,是統治者的暴力空間,向東連接著台北刑務所,是台灣人100多年來、1萬多人的血淚空間,台灣人要誓死保護這一塊台灣人歷史的現場。」

莊老師感慨地說,「首爾刑務所全部保留下來,成為韓國的國寶」,我們卻不重視歷史遺跡。

莊教授於1939年出生在鹿港的一個木匠之家,乃父莊泉先生的手藝精巧,名聞地方,此外漢學基底深厚。更值得一提的是,莊泉先生曾經參加台灣文化協會,屬當時的左翼人士。也因此,莊老師在年少時深受父親的影響,是一位關懷無產階級工農大眾的社會主義者。我的舅公林秋梧(證峰法師)也是台灣文化協會、台灣民眾黨的一員,憐貧愛眾的情操是當時左翼青年的特質,感召着我們這些後代。莊老師也很明顯充滿着這種人格特質,我且舉以下一個例子:

1978年10月8日莊老師在內湖山道邊遇到一位正在行乞的盲婦,莊老師駐足與她寒暄。她30歲時目盲,無子女。丈夫長期為松山的磚窯工人,幾年前過世,她孤苦貧困,只好行乞。莊老師說,「乞聲哀怨,聞之鼻酸」。以下的照片是莊老師拍攝的。鏡頭咔嚓之際,流露着對世間不幸者悲憫。莊老師在照片的背面,寫下這首感慨的詩句:

『經濟起飛』,有被剝削的勞工;
『安和樂利』,有被遺棄的老人;
『貧戶消滅』,菩薩的路上有乞食的盲婦!
阿婆啊!你不知道你說的命,並不是真正的命啊!

看到行乞盲婦的影像,讀了莊老師悲天憫人,為世間鳴不平的心語,我忍不住黯然淚下。

同情無產階級的情操,使莊老師在年少時成為一個熱血的社會主義青年。甚至因為不滿國民黨的腐敗殘暴,使他曾經轉向對當時甫崛起的紅色中國及毛澤東有所幻想與期待。好在正義與正直的人,有思辨是非的能力,後來的共產中國與毛澤東的本質原形畢露,其殘暴與腐敗不下於中國國民黨,莊老師終於告別白色中國與紅色中國,回到腳踏實地的台灣綠土,走上追求台灣獨立的大道。

莊老師的心路歷程,使我想起英國大文豪蕭伯納說過:「凡是天才年輕時當左傾,但是到中年仍相信共產主義,則必是白癡。」;前法國總理克利蒙梭也說過:「三十歲以前不相信共產主義,沒有良心;三十歲以後還相信共產主義,沒有大腦!」。莊教授的良知與大腦,讓他知所通變,不惜以今日之我戰勝昨日之我。這種變,與政客的圓滑突梯,為求名利權位之變,截然不同。

曾經在年少時代醉心「社會主義祖國」的莊萬壽老師,現在對於專制中國威脅自由世界、威脅民主台灣,則憂心忡忡,他說:

「人類民主自由的進展,確實令人憂心。 現主要根源是中國因素,中國的崛起毫不意外,實施集權的黨國(共產)資本主義,進入國際經濟體系,二三十年間國力快速成長,中產階級增加,而不改變社會封閉的本質,是有些意外。拋棄了反帝制的無產階級的核心價值,重返儒教封建階級之路,是更大的意外。中國恢復了大一統天朝體制,對世界民主自由產生威脅,嚴重的是專制有效力的價值觀, 所謂『中國式的民主』,可以鞏固政權富國強兵,鼓舞了為數眾多的獨裁政權、國家。 被統治的人民也一樣被洗腦。幾十年來中國的崩潰論,出現太多了。 台灣人不能把前途寄託在中國的崩潰,……當然我們憂心集權思想野心家又復辟。 威瑪憲法共和國, 選出的用奧步當選的希特勒。…我們最最憂心的是台灣人被滲透、被洗腦,台灣就沒有希望,台灣只有被統一途,這是中國所期待的。這是兩千三百萬人的大悲劇…」

古道熱腸的莊教授,投身社會運動,參加社運團體。2002年,莊老師被推出擔任台灣教授協會會長,領導這個以追求台灣獨立建國為宗旨的知識分子團體。我則是他帶領下的一名會員。


右二為莊萬壽教授

在學術研究、社會關懷、文化改革、社會運動…的路途上,我與莊老師一起並肩作戰。我敬他為師長前輩,他待我為同志好友,對我提攜有加,愛護備至。他聘我去他主持的師大人文中心講授「台灣百年政治史話」,並引薦我參與人文中心策劃的《台灣文化事典》的編寫;他又推薦我到師大台文所及長榮大學台灣研究所開課。1989年我出任《首都早報》主筆室主任主編「言論版」時,莊老師特地賜稿支援。

我自大學時代即開始寫政論(包括政治、社會、文化的評論),關心時政的莊萬壽老師很早就注意到我的文章。所以,2001年我出版《台灣怎麼論》政論選集時,莊老師賜我一篇長序〈台灣政論的歷史觀察—李筱峰教授與台灣政論史〉,他從整個戰後的台灣政論史來觀察,為我在台灣政論史上予以肯定的地位,這對我是何等的鼓勵!

連我女兒結婚時,莊老師也特書賀詞勉勵(見下圖)。我需要說明一下詩中的意涵:我女兒是一位在殯儀館奏哀樂的樂師,並協同他先生兼辦殯葬業務。有親友問我要不要勸女兒轉業,我說不要!生、老、病、死,乃人生重要過程,無人能免,為何獨賤殯葬業?太不健康!我告訴女兒,只要不做違法的事,還有,只要不加入那個殺人無數、侵佔國產的外來政黨,讓我蒙羞,還有,只要不支持專制極權的中共政權,妳做什麼,爸爸都尊重、都支持!所以莊老師給女兒的結婚賀詩中有「願獻甘霖為送終」(女兒名「佳霖」)、「勇冠人間歌薤露」(女婿名「冠甫」,而「薤露」乃古代輓歌名)。

兩年多前我因罹患腎臟癌動手術,莊老師極為我擔心。手術後不久,我從國北教大退休,台灣文化研究所為我舉辦「李筱峰教授榮退學術研討會」,莊老師親臨講話,並書贈如下的賀詩:

老師對我的溢美之詞我愧不敢當,但是他詩中有「聞君致事猶不捨」一句,我知道這是老師對我身體的關心。其實,我對老師亦更不捨,因為老師也於今年初動完胰臟癌手術。我和老師還要繼續「筆攻不義視寇仇」,一起奮鬥!除了反抗國共兩黨的專制霸權,我們還要互相勉勵,抵抗癌魔。

欣逢萬壽老師八十「傘壽」,恭祝萬壽老師萬壽無疆!萬壽精神發揚光大!